赵鹤清的艺术成就,一言以蔽之,诚如云南唯一的状元袁嘉谷所评述:松泉工于艺,艺精通妙理。
世称赵鹤清有“五绝”,乃指其在诗词、书法、绘画、园艺和篆刻等方面的突出造诣。
民国四年(1915年),由昆明崇文印书馆石印出版的六卷本《滇南名胜图》,则集中展示了赵鹤清在绘画方面的卓越才能。
赵鹤清出身官宦世家,从小就爱读书,对绘画更是喜爱有加。“甫能握管,即好涂鸦”,“未弱冠遐迩知名”。15岁时,他跟随父亲到北方为官,20岁时,又到江南游历。在他的青少年时期,即与祖国的大好河山相遇,所谓遍览“黔山楚水,鄂渚梁园”,在游历过程中,赵鹤清“选胜探幽,几至成癖。每遇佳山佳水,辄爱对景临摹”。
在这种对景临摹中,“积时既久”,赵鹤清已经攒了一大批云南山水风物素描写生画作。他并没有急于将这些素描写生画作出版,直到民国四年,他已经51岁,在好友、时任云南盐运使由云龙的敦促下,所谓“由君促之再,才勉从其议”,赵鹤清才将178幅描绘介绍云南山水风物的写生画作汇集成册,交由昆明崇文印书馆印刷发行,这就是六卷本石印《滇南名胜图》。
现在,云南省图书馆和昆明市图书馆各收藏有一套《滇南名胜图》。
《滇南名胜图》由时任云南省主席唐继尧亲自题写书名,除了作者自序外,当时云南文化界名人由云龙、覃实珩、郭燮熙、马驷良,以及云南唯一的状元袁嘉谷等纷纷为该书作序题跋。袁嘉谷更是在序言中不吝赞美:松泉工于艺,艺精通妙理。
《滇南名胜图》甫一出版,即引起震动。这是最早介绍云南风光的图书,无论是系统性、权威性还是准确性,当时的图书均无出其右。直到20世纪70年代,台湾成文出版社印行“中国地方志丛书”时,还将《滇南名胜图》列入“华南方志”第250种。此书据崇文印书馆石印本影印,分上下两册,出版后即在海内外学界引起极大反响。
翻开《滇南名胜图》,可以看到,这本书的体例是很独特的。一边是素描写生画作,一边是文字说明。细观这178幅画作,不管是风景名胜,还是历史人文景观,“笔墨恣纵,不拘成法,苍劲圆秀,极富腔力”“融南北(派画法)为一炉,自树一帜;而其文字说明,虽然简单,却力求准确,既有正史之翔实,又有野史之谐趣。将丰富的史志资料融入画册,赵鹤清是云南省第一个。
因为赵鹤清在云南省内游历甚广,所以《滇南名胜图》所涉及的名山胜水非常丰富。六卷《滇南名胜图》,“自省垣起点,渐及边隅”,前三卷基本是昆明及其周边的山水风物,共67幅;后三卷则精选楚雄、大理、保山、德宏、迪庆、武定、通海、建水等地的奇山秀水和人文景观,具有相当的代表性。
详细说来,《滇南名胜图》在内容和艺术上,有以下四个特点:
一, 山川壮美,洋溢浓烈的爱国爱家情怀;
赵鹤清的生活时代,适逢中国发生剧烈变革。他本来想像父亲那样走“学而优则仕”的传统知识分子之路,但是到北京会试时,却正赶上清政府废除科举改办学堂,他的人生因之发生转折;后来他去广东从政,又遇上辛亥革命,这才又回到云南家乡。地处西南边陲的云南,在这种大变化面前,内忧外患更为严重。生逢时代巨变,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也容易失去信仰,失去对生于斯长于斯的这片红土地的热爱。显然,赵鹤清是深爱着自己家乡的,他要用自己的方式让人们记住红土地的动人之处。
关于本书的缘起,赵鹤清在《滇南名胜图》自序中写道:滇南山水之胜,环球早已艳称。以交通不便,致金碧菁英久湮荒眠。
可见,赵鹤清出版这套书,不但要激发本土人士的爱家之情,更要把云南的奇山秀水向全国推荐,让那些未曾涉足云南的人,通过他的笔墨丹青管窥云南,爱上祖国这片神奇的土地,激发更为广泛的爱国热情。
赵鹤清的同乡好友、同科举人、著名学者由云龙对这一点看得相当清楚,所以他在给本书写的序言中写道:其爱乡之心切,斯其爱国之念生;爱国之念生,斯力图所以保全此国家者无不至。是图一出,滇人览之者,其爱乡爱国之心将油然勃然而兴起。
《滇南名胜图》这178幅内容,涉及名山大川、高原湖泊、摩崖溶洞、寺庵祠堂以及其他风物古迹等,其中名山占了68幅,从昆明的西山、五华山、螺峰山、蛇山、祖遍山、玉案山、眠犬山、近耳山,太华山、罗汉山、商山等,到云南省内的苍山、老君山、玉龙雪山、雪邦山、乌蒙山、狮子山、石宝山、腾龙山、碧泉山、雪弄山、堂琅山等;江河湖泊也不少,比如澜沧江、金沙江、滇池、洱海、抚仙湖、剑湖等。
可以想见,翻开这6卷本的《滇南名胜图》,饱览山水之妙、风物之美、人文之萃,每一个阅读者都会平生自豪,涌起无尽爱国之情的。
二,记录时代,是社会变迁的图像化注脚;
事实上,从《滇南名胜图》这178幅画作中,不但能领略到云南名山胜水的无穷魅力,从中还能看到云南在近代化过程中,工业的发展、时代的变迁。
比如《滇南名胜图》第一卷二十五页,为“由西山遥望省城之图”,及第二卷第一页所绘“滇池”,在这两幅画作上,都清晰地描绘了小火轮冒着黑烟航行在滇池水面的情形。其中“滇池”一图画于民国四年八月,这也就佐证了从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滇池就出现了小火轮的事实。细看两幅图画,小火轮边还有几艘木船,可以想见的是,在更为先进、代表了时代进步的小火轮面前,木船肯定是被远远甩掉的。新与旧,先进与落后,传统与创新,都在赵鹤清的笔下得以真实展现。两次绘制小火轮,也客观表达了赵鹤清对于社会发展、技术进步的肯定态度。
《滇南名胜图》第二卷第十三页,画的是金马碧鸡坊,二坊旁边,商铺门前可见电线杆,这也证明100多年前昆明城里已经有电灯使用,照明用电来自海口镇螳螂川上游的中国第一座水力发电的石龙坝发电站,它归属耀龙电灯公司。这个发电站是“钱王”王炽之子王筱斋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集资50万银元筹办,于1912年5月28日晚正式发电。当时昆明市民还比较迷信,没人愿用电灯,后来电灯公司还是用免费装灯头的方式,用电才在昆明慢慢普及。
赵鹤清先生简简单单一幅画作,背后却是云南民族工业不甘落后,积极进取,引进外国先进技术和设备,努力提升民族工业实力、为当地民众营造福祉的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
仔细阅读《滇南名胜图》,你会在很多画幅上看到其背后的社会思潮和发展状况。
另外,这本书也可以作为研究当地风物变化的一个摹本,从而具备相当珍贵的文史价值。比如《滇南名胜图》所绘的钱南园先生祠堂,是光绪年间人们为纪念出身昆明、“以直声震海内”的“瘦马御史”钱沣而倡议兴建。按图中所示,祠堂就在“翠海之滨”,我们知道,钱南园先生祠堂现已不存,但其位置就在现在的卢汉公馆这一片。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时任云南省国民政府主席卢汉在扩建公馆时将祠堂全部拆除。这样,《滇南名胜图》中的钱南园先生祠堂就成为研究翠湖变迁史的珍贵史料。
三,左图右史,方志特色兼具导游功能;
《滇南名胜图》不只是一套云南风光图书,实则是滇南名胜百科全书。 由于这些画都是赵鹤清在游历云南时亲手所绘,“作者足迹遍及三迤,风景多所亲历”,所以,这些画作中的山水风物细节都极为准确,确如论者所评:《滇南名胜图》有很强的导游功能。比如他画的“西山全景”图,整图是滇池上栩栩如生的“睡美人”形象,细查此图,从南往北,头部的老青山,胸部的罗汉山,腹部的太华山、华亭山,脚部的高峣山,都一一在目,与现实分毫不爽。
所以,现在看来,《滇南名胜图》真的不只是一套云南山水风物画册,把它作为云南风光导览手册,同样是非常合适的。一本百年前的石印出版物,在当今云南建设“旅游强省”的背景下,其价值远远超越了“故纸”“藏品”的意义,加之它在文化上的深厚意韵,放在“文旅”的框架内考察,其当下的价值和“在场感”都是很丰厚的。
《滇南名胜图》的“溢出”效应里,另一个可圈可点之处就是“左图右史”中的“右史”,一册图书因之而具备了地方志的价值。在赵鹤清的内心里,这些简洁的文字说明,首先考虑的就是“历史”感,每一个字都要准确翔实。他在本书例言中写道:
“每图系以说明,俾披阅之余得悉其历史,盖取左图右史之义,而翕然并合之”。
“说明书以表扬先正典型为第一要义,其他地点所在建筑时期以及烟云变幻、宗教家之异史亦间及焉,所以新耳目也”。
由此可见赵鹤清对于图画“说明”部分的审慎态度,它有一个大致固定的结构:先是“正史”,然后是画作对象的来龙去脉,最后是野史传说等有趣的内容。
比如他为“九龙池”所配文字,开头是“历史”定义:“即沐氏别业名柳营者也”,接着讲九龙池的来龙去脉和地理特征:“前清康熙三十一年总督范承勋巡抚王继文构亭建楼,备极清迴。其池沿五华山之右,由洗马河达滇池,自南而北石径通焉”,最后写此地的诗情画意:“春则柳色侵衣,夏则荷香扑面,乃会城游乐胜地也”。
另一些画作的配文,如果历史的部分有限,则会更注重其趣味性。比如他在画西山“孝牛泉”时,仅用第一句表明孝牛泉的地点和摩崖石刻题名的来历,接下来则讲述了两则民间传说,一个故事是“小牛衔刀护母”,一个故事是“老牛死而泉水现”,可见,赵鹤清还非常注重文字的可读性,从而使本书的传播价值大为提升。所以,有人评价说赵鹤清画《滇南名胜图》占了三个云南第一:第一个出版宣传云南各地著名景区景点的图书;第一个用中西技法描绘全省旅游风光(后详);第一个将丰富的史志资料融入画册,建立了图文并茂的地方志兼导游手册模式,为云南省今天拓展文化旅游事业奠定了珍贵的历史基础。
四,融会贯通,中西画论兼具相得益彰;
在《滇南名胜图》的例言中,赵鹤清写道:中国画法有笔有墨,尤注重布景,惟理法则大多忽略,故远人大于近屋,远水高于近山,其弊恒有。泰西画法则阴阳异色,远近异形,每一披阅,如置身其中,惟无笔墨之可寻与局势之布置,故赏鉴家不无缺憾。兹图以中国之笔墨,参泰西之法理,取长弃短。这并非赵鹤清第一次“取长弃短”, “取人之长、补己之短”“融会贯通”的开放心态一直贯穿在他的整个艺术生涯里。在他青少年时期,他就通过刻苦的学习,将中国北派画法的“擅魄力”和南派画法的“擅风韵”融为一炉,同时,取长弃短,避免了上述两派的“失于枯窘”和“失于柔靡”。
到《滇南名胜图》,赵鹤清又向西方画理学习,与国画理论结合,这才有了“横涂竖抹千千幅”。
《滇南名胜图》中将中西画论融会贯通最明显的画作,当数第二卷第十一页的“达天阁”。昆明西山龙门景区有云南最大最精美的道教石窟,是山下村民断断续续花了72年在山崖上开凿而成,达天阁正是这组道教石窟终止之处。
赵鹤清画达天阁时,就与他画“草海”完全不同。画草海,他是在大观楼边的船上取景,但是从达天阁成画来看,赵鹤清选取了一个不可能“立足”的平视角度。达天阁在西山绝壁之上,“其地高出云表,凭栏下视,惟见昆海茫茫,危险万状”。而这幅画,画家的视角与达天阁在同一水平线上,从现在看来,就像我们用无人机飞至距滇池水面300米的空中,悬空看向达天阁。画面中的达天阁,石牌坊、石窟,甚至旗杆均历历在目,三个人物也栩栩如生。一个趴在栏杆上看滇池,一人在观摩石牌坊,另一人则正走在栈道上。这一构图,正说明了画家当时对空间透视的理解。
在《滇南名胜图》例言说明中,其中一则也表达了赵鹤清在艺术上的不断探索精神,他写道:图中取景,各有不同,有用具体的而取全景者,有用抽象的而取一部分者,有数景互见一物者,有一景分作数图者,并非体例不严,实命意别有所在。例如他画西山楼阁最高处的“老君殿、太极宫”,就专门提示说,“兹二室前图凡数见,因居于绝顶,故随处皆见也”。这样,在这套成体例的书中,通过不同画作就把各景点之间的关系作了细致的交代。又如他画莲华禅院,也不只是本书第二卷第十七页这一幅,在画“九龙池”和“碧漪亭”时,亦有涉及,不过第十七页这一幅乃是“真相”,另两幅则是在不同角度的“点缀”。不过,这种处理,却将莲华禅院与九龙池、碧漪亭三者之间的关系交代得清清楚楚。
综上所述,100年前出版的《滇南名胜图》一书,无论内容还是艺术水准,都不可多得,尤其它的导游导览功能,在当前云南建设“文化强省”、大力倡导“文旅”的背景下,则更显出它穿越时间的魅力。